檳榔、茉莉,皆吾粵產,恰是天然巧對。正擬拈之入詩,及讀東坡集,則已有“紫麝襲人簪茉莉,江潮登頰醉檳榔”之句。好景佳典,前人皆已用盡,翻新出奇,是在善學。
蔡梅庵先生詩,悱惻忠愛之誠,自然流露。即偶寫性靈,亦自加人一等。如“豪俠氣粗緣學少,神仙分淺為情多”二語,足見先生之生平耳。
馮己蒼論律,極不服西江派。而于黃陳之作,尤詆駁不遺馀力,謂“如農夫指掌,驢夫腳根,本奧硬可憎,而西江派中以為強?。蝗缋仙勒?,嫠女床席,本穢惡可惱,而西江派中以為孤高;如村嫗訓媳,塾師訓徒,本迂腐可厭,而西江派中以為規(guī)矩。若山谷等再起,我必遠避海外。否則別尋生活,永遠不作韻語?!逼渫春奕绱?。持論之偏,吾不敢附和也。
作詩之道有三:曰寄趣,曰體裁,曰脫化。夫碧海鯨魚,自別于蘭萏翡翠,此體裁也。唐人應制之作,皆合于西方象教,此寄趣也。少陵為詩人宗匠,從“精熟《文選》理”中來,此脫化也。
作詩須有師承,若無師承,必須妙悟。雖然,即有師承,亦須妙悟,二者不可偏廢也。故由師承得者堂構宛然,由妙悟得者性靈獨至。
詩乃清靈之府,眾妙之門,非鄙穢人可學。洗去名利二字,天機活潑,無在不舒,然后學詩,庶乎可矣。
太白之詩以氣韻勝,子美之詩以格律勝,摩詰之詩以理趣勝。太白千秋逸調,子美一代規(guī)模,摩詰則精大雄厚,篇章字句,皆合圣教。合三長而學之,斯無愧風雅矣。然猶未也:學詩而止學詩,則非詩;學詩而止學三家之詩,亦非詩。要必天地間之一物一名,古今人之一言一動,《國風》、漢魏以來之一字一句,大而至天地造化,陰陽生殺,西方象教,一切皆涵于胸中,充然沛然,而后因物賦形,遇題成韻,必如此始稱詩人之能事。
歌行最重頓挫,下句及接上之處,尤要警策。用意必須精密,收縱得宜,調度合拍。譬如跳獅子,鑼也好,鼓也好,球也好,而后三四五轉跳出來,方見全副精神。學古人詩不可過離,亦不可過即。離則傷法,即則傷氣。必須先從法入,后從法出,能以無法為有法,斯為得之。
吳紫瑋《即事》云:“蟲燈孤舀滅,蝶夢半床圓。”劉辰生《縱目》云:“地擁千林小,天圍四野圓?!币x秋《贈友》云:“客愁燈影逼,詩夢酒杯圓?!标惢劬辍肚锱d》云:“魚游秋水闊,蟬唱夕陽圓?!编u翰飛《懷友》云:“風線吹夜細,月影抱秋圓?!苯鹱泳谩缎写簶颉吩疲骸霸苿忧嗌交?,風旋碧浪圓?!备鹛m生女史和人韻云:“江上琴心杳,風前笛韻圓?!逼哐骸皥A”字,各有思致。
數(shù)十年前,浙中詩家,首推樊榭。然樊榭之詩雖長于用書,慎于眩ㄤ,終不若漁洋之風華典麗,而又波瀾壯闊,使人讀之,皆能稱快。嘗見錢塘汪韓門跋樊榭集云:“先生之詩,搜討精博,蹊徑幽微。取材新則有獨得之奇,使事切則無寡情之采。自成情理之高,不關身世之感。至若典僻而意或晦,藻密而氣為傷;一邱一壑之勝,登臨少助于江山;一觴一詠之情,懷抱勿觀于今古;以云追漢魏而近《風》、《騷》,豈其薄而不為,儻所謂幽人之貞,獨行其愿者耶!然先生全集,要無一字一句不自讀書創(chuàng)獲,所以雄視一時。后人效之者,不效其讀書,而惟割綴其詩詞內新異之字,以供臨時之攢湊。望之眩目,按之枵腹。昔人云:所作不可盡難,難便不如所出。是又不得以學者之不根而并咎作者之非法也。”韓門此跋,頗得樊榭真相。后人效之者云云,尤為痛下針砭,切近日學者之病。噫!是又豈特作詩者為然哉。(編者按:以上原載第十六集)